花雨路

＜化蝶人間 二 ＞──決定再活一次

我的第一個腳踏實地的工作，是在1982年春天才開始的。因為過了年以後，女裝大打折扣，毛衣都賣不出去了，於是，我去應徵一家餐廳侍者的工作。

應徵那天，我緊繃著淒苦的臉，怕得不到那個工作，努力地擠出笑容來到伊通街一家以上班族為主的快餐店，黃色的桌巾讓我記憶深刻，因為我太緊張，不斷地在桌下搓揉著。

為了接孩子下課，我只上早班，負責人呂姐與我同年，在告訴我月薪六仟五佰元之後，歉意地說：「委屈妳了！」事實上，我內心感激萬分，只要找到一個立足點，就能有所寄託，因為我太害怕在街上漂泊推銷的心情。

我常回想自己能熬過那段痛苦的時光，實在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在小蜜房工作時，遇到許多善心之人，鼓舞我撐過逆境。

呂姐待我情同姐妹，客人尊重我如朋友，甚至廚房的阿巴桑都關愛我。當時我正努力戒掉安眠藥和酒，胃口很差，往往在中午吃不下飯，下午忙完就兩腿發軟，人快癱瘓了。

廚房的阿巴桑叫照子，她總是在用餐前添一大碗飯，夾滿許多菜擺到我面前，強迫我必須吃完，她雙手插腰，嘴裡說著：「人要留得青山在……」我是在她的溫愛照拂下，才開始面有血色。

偶而有朋友來看我，使我勾起心事，眼淚直流，但多半的時間，我忙得很帶勁，尤其是餐廳熱絡的人際關係，看起來每個人都很愉快，只是到了午後時刻，用餐的人全走了，雖然得空休息，但心中總有股寂寥之感。我也曾用短暫的歡樂麻醉自己，打電動玩具消遣時光，或叼根煙玩樸克牌。

有位客人李君，常講些鼓勵的話，後來大約看我愈來愈不像樣，有一天，他表情凝重地對我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湼，與之俱黑。」我聽不懂，問他什麼意思，他沈默不答，臨走時又說：「妳回去看荀子勸學篇。」

我回家翻書，才搞懂那句話，自覺慚愧萬分而痛苦，想了一夜，還是不知道該把自己擺在那裡？不知道自己能作什麼？該怎麼作？

當年十一月我爭取到孩子的監護權，辦好離婚手續，一週後，我的前夫即再婚重組家庭。那年的聖誕夜令我永生難忘，夜裡孩子睡了，我翻來覆去難以成眠，儘管理智上明白要自求多福，可是完全無法面對自己殘破的心境。

凌晨，附近教堂報佳音的年輕人沿著巷子唱著聖詩，歌聲愈來愈接近，那些歌都是我年輕時在合唱團唱過的，像天籟一樣地撫慰我的心，溫柔地熨平我的痛。我站在黑暗中拉開窗簾縫隙，靜靜地看著燭光人影行過，眼淚忍不住流下來，為什麼我不能像他們那麼安祥平和？在那一剎那，我告訴自己，我還要再活一次！

天地真情無限，衪不斷以言語或情境來提醒我，人世是多麼美好，讓我在痛苦時想起我曾擁有的幸福時光，讓我在迷失、軟弱時有勇氣重新振作。

我知道，如果我放棄努力，絶對會失去一切；但是，只要我堅持──我還要再活一次，任何外力都不能摧殘我的堅持，我心裏打定主意，不但要再活一次，而且要活得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