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婦的春天

 

十五年前,我和前夫住在機場旁的一個小鎮,當地的民風保守,沒有任何娛樂場所。機場旁的路樹都是剛種的小樹,不十分茂盛,夏天裡柏油路曬得滾燙,冬天毫無遮欄,寒風刺骨,看場電影要花三十分鐘車程,十分不便。

 

當時初為人母,忙得手忙腳亂,家裡請了個洗衣婦兼整理廚房,洗衣婦的丈夫死了,兒子也去當兵,鄉下地方又沒有什麼工廠或就業機會,她幫好幾家人洗衣服,溫飽大約不成問題,日子過得單純規律。

 

每天清早,聽到她拉開大門,把髒衣服拿到院子的腳步聲,我就知道該起床了。我家大門外有個公共水池,那是所有的主婦們聚集的地方,她們聊天的聲音很吵人,一開始很嫌煩,聽久了也自得其樂。

 

她們談的話題不外是天氣如何,或是別人家的閒話,有一次還聽到洗衣婦和別人爭論──天公比較大還是王母娘娘比較大?吵得不亦樂乎,最後扯到初九拜天公,回家要準備牲禮,究竟誰大?也就不得而知。

 

大水池旁也是謠言的集散地,偶而聽說:洗衣婦有個「客兄」,是個單身的羅漢腳,她常常去幫那個男人做家事……。從來也沒當真,只覺得是個笑話!因為她長得實在不好看,四十多歲的女人,年華老去,從來沒看她打扮過,雙手因為長期泡水,冬天更是浮腫泛紅,身材根本毫無腰身,就像雕塑的大地之母一樣壯碩,走路的樣子也不好看,成天穿著拖鞋,唯一的裝飾是遮太陽的斗笠上,繫著鄉氣的花巾。

 

我喜歡物盡其用,常常把家裡多餘的食品和衣物送給她,有些衣服雖然不流行了,但還是很實用的,她也不介意是否摩登,總是欣喜接受。

 

有一天,我整理了一大包前夫的襯衫和領帶送她,料子和花色都還很漂亮,只是當時流行貼身的緊身襯衫和細領帶,那些花領帶寛得像餐巾一樣滑稽,我告訴她:隨便她怎麼處理。

 

過了幾天,到雜貨店買東西,驀然地前面走來一個穿著我前夫的花襯衫,打著寛領帶的男人,嚇了我一跳!幾乎傻住了。一剎之間忽然明白,這個平凡毫不起眼的男人,正是她的情人,穿著她送的衣服,神情愉悅地在陽光下走著。

 

十五年後,看到身旁許多二度單身的女人,在情愛的處理,承受著複雜的困境,才明白,愈是單純的人愈是懂得處理她在生活上的基本需要,應用著最簡單的哲學「餓了就吃、喝了就喝、空了填滿它,滿了則倒空它。」

 

她應用著單純的人生哲學來處理自己,多年的洗衣經驗也使她有了專業知識。如果她對我說:「今天天氣很好,尿布會很快乾!」通常都不會下雨,有時侯出大太陽,我想曬被子,她卻對我說:「春天後母面,說變就變!」我若不信邪,搬了棉被到院子裡曬,結果總是來了雷陣雨,害我收被子都來不及。

 

她從來不鬧情緒,也不會使用煎熬或掙扎這一類字眼,知識對她而言,可能還是一種桎梏,她最在意的只是告訴我:要買那種牌子的肥皂,才洗得掉衣領上的油垢,而且不傷手。

 

她至少作到了不妨害社會秩序,去幫著那個男人整理家務、燒菜給他吃,提供了她的實用價值。而那個三十多歲還沒有成家立業、世人眼中不怎麼有出息的羅漢腳,卻是她生命裡的春天!

 

那個男人比她小,可能是機場的工人,對一個洗衣婦而言,在機場工作就很崇高了,因為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曾坐飛機。也許我們永遠也不會明白,洗衣婦去擁有這段情,對她的生命是多麼大的試探和冒險?她可能有一天被這男人棄如敝履,或是被輿論淹死。

 

再想想那些不起眼的販夫走卒,擦肩而過的芸芸眾生,都可能是一個平凡女子的春閨夢裡人。從這個事件的觸動,讓我覺得──基本上,情愛是很公平的,就像千層糕,每一層都有可口的餡,人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利與機會,只要將一切單純化,並且有勇氣去擁有。

 

很多離婚者都會說:當時我們年輕,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就算歷盡滄桑,也還有許多人不知道她自己要些什麼?

 

因為,每一次的感情形態未必相同,同樣的處理方法,也未必適用於每個人。還好的是:人都有一種本能,努力把自己提昇到更好的狀況中。愚夫村婦的純真,也是人世間美好的至情。

 

 

 

註:這名男子,可能是洗衣婦的天王星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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