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雨路

1968年，高雄前鎮加工區（正確名稱是臨海工業區）蓬勃發展，當時的外銷盛況真是難以想像，工廠都是三班制，燈火通明，有時，整個生產線就在等某部份零件報關放行，能打進出口文件的打字員真是炙手可熱，經常要加班，我的薪水加上加班費竟超過我父親的收入。

因為加班太辛苦了，我整天想著要出去玩，1969年婦女節，我和好友Linda計劃要出遊，我們想去溪頭玩，因為溪頭有台大實驗林，很單純的想法就是，如果有人幫我們解說導覽就太好了，於是我和Linda一人寫一段，寫了一封信，寄到中興大學森林系，結果森林系學生把我們的信張貼到公佈欄上。

我們和對方相約在彰化火車站見面，我和Linda在火車站二樓偷窺，看人頭對不對，結果他們一共來了七、八位，有高有矮。

一行人說說笑笑去玩了溪頭，其中有一人還帶了吉他，在溪水旁唱「大江東去」，後來又到玫瑰花園，那兒的玫瑰花開得好大，玫瑰花園的女主人儀態大方，既優雅又幹練，是當時少見的女性形象，令我印象深刻。

其實，當我想在婦女節出遊時，公司是不准假的，他們希望我上班，但是，我一心只想出去玩，結果回來以後，才發現公司把我「Fire」掉了，我被棒喝得昏了頭，表情呆滯的回家，我爸認為沈經理要嚇嚇我，就帶我到公司向沈經理道歉。所以我天王星人的第一個脫序行為，就以卒仔的姿態草草收場，我滿懷懊惱地邊打字邊哭之後，心裡面又在盤算，下次要去哪裡玩。

溪頭之遊的這群人在分手後就各分東西，沒有人繼續發展下去，只是我和Linda在多年之後談起少年輕狂之舉，感到非常好玩，而我現在也是不後悔做了那些事！

 
也許是月海相位，我從小就有一種能力，會將渴望的事，透過幻想圖像化，當時，在報關行是沒有冷氣的，我憧憬自己在開著冷氣、有著亮麗、全自動的玻璃門的辦公室裡工作。

如願以償，1967年11月2日，我開始在中國旅行社上班，場景就跟我想像中一樣。當時我母親很不開心，對我擺臭臉，他不能明白我為什麼一再辭掉工作，不安定下來；同時，她以為是「中國旅社」，我父親倒是很高興，用見過世面的表情告訴我，這家公司商譽良好。

中國旅行社的經理沈錫生先生是上海人，海派的作風，談笑用兵，他很著重企業文化，常常對我們強調「好感就是金錢」，他請高雄電子的經理來教我們英文會話，偶而在圓山飯店請我們吃西餐，讓我們熟悉西餐禮儀。

公司每半年招待我們去渡假，當時最熱門的景點是天仁遊樂園（我四十多年前就坐雲霄飛車，嚇得我尖叫到心臟快跳出來，從此發誓不再坐這種東西），還坐飛機去澎湖吃海鮮、去花蓮住天祥招待所。

中國旅行社早期在大勇路圓環旁，後來才搬到中正路市議會旁，都是最熱鬧的地方，我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乘著BMW的交通車去加工區經濟部華航的辦公室打資料，同事笑稱我為駐加工區大使，照片裡華航的海報是張美瑤穿旗袍的照片（只有半身，看不清楚），這是一段夢想成真的歲月，我充滿新奇與喜悅。
 

離開光復戲院後，我參加雄商的技訓班，以前三名的成績結業，英打能力強化後，馬上在鼓山區的協利報關行找到工作。

老板姓林，是個喜歡唸書，靠自修學習英文，學識淵博的中年人，每個月他訂閱的LIFE和TIME雜誌寄來時 他也會講一些新知或報導給同事們聽。

他規定我背一些國名及數字的英文單字，以便打報單時，直接可以打出船號及報單價格。

他每個月都給我加薪，但是我在報關行工作八個月後，又感到一種生命的窒息感，急於突破。

有一天中午在吃便當時，看到報紙上，中國旅行社徵英打的廣告，我便向老板請了半天假去應徵，馬上被錄用，次日，我就向林老板請辭。

其實他很栽培我，但因年輕不懂事，我離開時，卻一點都沒有愧疚感。多年後，當我培養的部屬無預警的跳槽另謀高就時，我才感受到他當時的心情。

後來，老板不從事報關業了，多年後，我輾轉打聽到他家地址，帶了水果去看他，並對他表達我的感謝！退休後的他，不再英姿煥發，從他家走出來時，我有點悵然失落。我一直記得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當我跟別人談到生活點滴，故意隱其名，稱他為「棕色的眼睛」。

報關行是一種辛苦的代辦業，人事成本很高，且競爭者眾。我心中很惋惜，這麼優秀的人賦閒在家，不知他現在怎麼了，也許八十多歲了吧？我對他當時的善意及栽培深深感謝！

也許天王星人的特質讓我衝得很快，一直演出開創、安定後即離開，又面對新挑戰的生命節奏。 

英雄之旅的探險過程，滿懷興奮走向未知的領域，當成長、冒險、對未知的期待與人情的罣礙產生拉扯時，天王星人絕不會為了人情留下來，延遲生命的探險，年輕的我，在過關斬將當中，一定辜負了某些人的期待，我此刻是明白的。

          斷手少女

1966年，已經離開文教工作的父親無預警的失業了，家

裡的氣氛低落到極點。

有一個寓言故事談到：魔鬼與陷入困境的農夫交換條件，

魔鬼說：「我會讓你一夜致富，但你必須把磨坊後面的

東西給我！」

農夫心裡以為魔鬼指的是他的驢子或是蘋果樹，就答應

了。後來才發現，魔鬼指的是正在磨坊後面掃地的女兒。

農夫痛苦得毀約，不想履行承諾，魔鬼說若不能帶走他

的女兒，就要砍掉她的雙手，不然就要殺掉農夫。

正在膠著不下時，女兒看著痛苦的父親，自願犧牲地伸

出她的雙手，讓魔鬼砍斷。

這是父系社會認定的無我、奉獻的「女性典型」，當初

的我認為長女應該犧牲才是對家庭忠貞的表現，何況我

功課最差。

1966年春，唸高一的我自願休學就業。母親想讓我有一

技之長，把我送到台南的阿姨家學美髮，阿姨雖非親人，

但夫妻倆都對我很好，當時，姨丈公關能力很強，所開

的「福」美髮店，顧客皆是美軍顧問團的外國人，他能

用英文溝通。

我到店裡的第一個月，還碰不到客人的頭，每天用報紙

擦鏡子、掃地，拿著一段吊著磁鐵的繩子吸地上的髮夾

（那塊磁鐵比佐賀的超級阿嬤的要小很多）。

有一天，有一位脾氣很好的教會的老太太來洗頭，我終

於開張了，但是緊張的我卻搞得洗髮水都流到她臉上了，

結果她還是給了我五元小費，這是愛的鼓勵吧！我感動

得躲到廁所裡哭！

有一晚，公休的姐姐們興奮得要去看電影，穿著拖鞋走

好遠，到一家二輪戲院，看了一場「舊情綿綿」，回來

的路上，我看著吱吱喳喳嬉笑的姐姐們，覺得自己無法

融入她們的快樂。

當時，我走行運海王星三分相月亮、行運土星三分相月

亮的相位，有一天夜裡聽到遠處傳來小提琴的聲音，勾

起我的鄉愁，我在夢裡有一個迷離幻境，彷彿回到靈魂

的故鄉，這是我第一次觸及到自己像荒城之月一樣的孤

寂心境，醒來時都不知身在何處。

1966年冬，我就中斷美髮的學習，因為富貴手，手指龜

裂，無法碰水，當時有點惋惜。現在明白凡事皆有安排，

回想起那段時間所接觸的人，溫馨和靄，心中無盡感謝！

         前途無量

我童年有三個願望，第一個是當歌星，第二個是當老

師，第三是當作家。

唸初二時的某一夜，我已經睡了，我父親突然帶了一

個朋友回來，原來是他的學生，當時在電視台擔任攝

影工作。我父親把我叫醒，讓他的學生看看我，我一

臉呆滯，不知發生什麼事，父親告訴他學生說：「我

這女兒很想當歌星，你看如何？」他學生豪不考慮的

回答：「臉太大，不行！」我的歌星夢就毀了。

但是，我還是很想看電影，於是去考光復戲院的帶票

員，心想這下子可以看個過癮了。我在光復戲院的工

作使我在鄰居的孩子們眼中，地位竄升，他們要排隊

幫我帶飯，順便看免費電影，我心裡有了小小的成就

感。

慢慢地我發現，老資格的帶票員會欺負新來的帶票員，

她們讓菜鳥掃一大片的場地，而她們自己只負責擦一

小段樓梯。

有時假日加演勞軍場，她們都不帶票，只用手電筒照

一下路，讓菜鳥們不斷地上下樓梯，即使MC來都不體

諒，我好幾次氣得不想做，但是一想到母親的辛勞就

忍下來。

戲院晚場結束後下班很晚，我騎腳踏車回家，非常謹

慎，有一次我肚子很餓，去吃一碗麵，當時陽春麵一

碗2元，我的薪水有800元，吃完麵有幾個不良少年追

逐我，我騎得飛快，心跳加速，過了愛河，他們就不

再追了，當我回到家時，家人都睡了，一切都很寂靜，

沒有人知道我經歷了一段驚魂記。

但是我心裡評估，我在這裡最大的成就可以如何，做

最久的人升到票房，聽說她們數一天鈔票下來，鼻孔

都是黑的，充滿細菌的鼻屎，何況，水瓶座的我要屈

居在不透氣的票房，真是要我的命！

當時有些片子很好看，像大醉俠、龍門客棧，一開始

百看不厭，經過半年的時間，突然覺得索然無味，存

了一點錢，我決定離開戲院去學打字，因為不想用體

力工作，打字工作是坐辦公室的文書工作，年輕的我

認為那樣很高貴。

我對於在戲院菜鳥時期受到的不平等待遇記在心裡，

不希望別人有跟我一樣的經驗，臨走前我去找光復戲

院的經理李雲龍先生談話，告訴他，我將離職，希望

他改善制度，以及我的感謝，感謝在工作中的磨練，

經理很威嚴，說這番話時，我的聲音是顫抖的。

之後，聽到同事說，經理要求人事部門做一些改革，

並且對位高權重的會計先生說：「這個女孩子將來前

途無量！」當然，同事們很樂，她們平均分工，每個

人都很感謝我。

李經理已經去世了，他不會知道，他的肯定對十七歲

的我是多麼大的鼓勵，在我的英雄之旅，添加不少勇

氣。

功課不好，但人很活躍，校慶的時候，跳「站在高崗上」，阿妹唱這首歌時，令我感到很甜蜜。

1963年，行運的海王星在天蠍，連續四分相我的太陽、金星、木星、冥王星，我沉迷黃梅調，看了十六遍梁祝，可以從頭唱到尾，直到現在歌詞我都還記得，有一次我在課堂上唱「一場好夢匆匆醒，萬丈情絲寸寸灰……」，學生聽了眼眶都紅了。

所以，以前上課時完全聽不到老師在講什麼，耳邊全是黃梅調，我每天畫凌波，抱著她的照片睡覺。

談到這裡我並不慚愧，那是一個世代性的沉迷，當時台灣有很多人迷凌波迷得更誇張，凌波登台時，她們朝著凌波丟金子，為了摸她的腳，躲在桌巾底下，我們才十幾歲的孩子，根本不敵海王星的蠱惑。

因為這個經驗，我可以同理追星族的心情，像吸毒一樣，那是一種癮，一團心靈迷霧、一種沉淪、頭腦無法作主；就像希臘神話裡的海妖席倫絲，她總是在岸邊唱著淒美動人的歌聲，媚惑往返海上的水手，使他們所駕駛的船，不由自主地駛向岸邊的礁石，撞個粉碎…。

我的功課一片慘紅，英文考6分，數學考負1分（因為倒扣），但我的國文一直很棒，每次發作文簿，我和一個好朋友就在心裡競爭誰的分數比較高。

國文老師還送我一本「幾度夕陽紅」，全班向我借書，輪流看。

結果敗在珠算，三科不及格，初二就留級了，全班五十多人，因為留級只剩三十多人，人數不夠，只好三班合併為兩班。

我帶著一群同學去探察留級的新班，一進門就擺出獅子的姿勢向她們揮手說：「大家好！我們要留級來跟你們同一班！」

在五十歲後的同學會，有一位同學告訴我，她永遠難忘我進教室的那一幕，居然有人留級還成群結隊的拜碼頭，她驚嚇地說不出話來。

這張照片攝於1963年，那個玩瘋了的年代，當年我十五歲，一行人浩浩蕩蕩擠到照相館，人太多了，每個人都自己化妝，我有個同學，她想仿林黛在「江山美人」中的造型，現在想起來，畫得有點像蠟筆小新的濃眉，可惜沒有她的照片。

小時候，我留長頭髮，六年級時，把長髮剪了，心裡很捨不得，流了幾滴眼淚，拿手帕，包下我的辮子。

1961年聯考時，天氣炎熱，臉上印堂的部位，長了一個疔子，當時，我們洗澡是洗晒過太陽的溫水，我幫我妹妹洗澡，她大約五歲，要她站起來，她還想玩水，我彎下身想抱她起來時，冷不防地她突然站起來，她的頭把我的疔子撞個正著。

我痛得快昏倒，考試時全身發燒畏寒，於是我考上六中，我本身功課就不好，當然不全然是因為疔子被撞到。

六中在楠梓，太遠了，就決定唸商校，發憤圖強的唸了幾天書，考上雄商前幾名。

開學時，老師叫全班最高分的我作班長，站起來時，發現我坐在第一排，個子矮小，就另找一位高大的同學作班長。

雄商是個校風活潑的學校，使我創造力大增，有一天突發奇想，拿了我的辮子，戴上草帽，在攝影師的指令下，擺出當時流行的姿勢，留下這張照片以緬懷我的長髮。

這是一九五五年春節拍的全家福，兩個弟弟相繼出生，我變得呆滯沉默，像躲回十二宮的巨蟹。

我童年像活在心靈迷霧裡，和現實世界有隔閡，全然只用右腦記憶圖像，大人說什麼我並不瞭解，但我記得那些畫面和情緒，隱藏在自己的潛意識裡，只剩下雙眼觀察世人。

一九五一年春節，我穿了夾克，圍了圍巾，一家三口拍了第一張全家福。

小時候，我父親喜歡把我打扮成中性，喊口令，叫我做「敬禮」、「立正」的動作。

父親是童子軍老師，每參加一次露營，就有一個童軍徽章，他收集了一百多個，都被我給弄丟了。

我年少時，喜歡把童軍徽章別在帽子上、衣領上，配上蘇格蘭裙和釘著鉚釘的鞋，走起路來，叮叮噹噹，好不威風。

我父親希望我是雄糾糾、氣昂昂，熱情有勁的，這也形成我上昇獅子的模樣。

一九五○年秋，我母親抱著我在雄中校園拍的，我母親看起來很能幹，其實她初為人母，手忙腳亂的。

我父親很好客，有一天請客煮了一盤醣醋五柳居魚，顏色氣味都很可口，卻幾乎都沒人動筷，原來她不知道魚要剖開肚子清內臟，可能連魚鱗都沒刮，根本沒人敢吃。

有一次她殺雞，大概有點害怕，雞沒殺死，從宿舍跑到校園，我父親正在操場帶學生上課，據說那堂課師生們都在幫忙追那隻雞。

一九五○年夏末，雄中的女工友抱著我站在校門旁拍的。

二○○八年，我受家長會邀約至雄中演講。

重回出生地，感觸良多，最訝異的是大門及圍牆都不高，在我印象裡，那是一個高大宏偉的莊嚴學府。